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I-东行春暖,行道迟迟

I-东行春暖,行道迟迟

据说,穿越了狭道来到桃源的人,豁然开朗之后看见的不是夹道欢迎的先秦遗民,不是鸡犬相闻的村落,而是东行草堂。

东行草堂的位置极其隐蔽,从山的那一头穿越过黑洞,才能看到一座小小的草屋。风景贫乏,没有落英缤纷,莺飞草长,草堂在这里立了有些年头,枯草从屋顶上探出,在微风中飘摇——这里是桃源,东行。

子邑在这里罚站。刚买的演义顶在头上,阳光很毒,他一动不动。

——什么时候能动?子邑想了半天没想出个结果,于是他换了个方向开始思考:他是为什么要在这样的大太阳底下罚站?

——因为今天苏打揪住他说自己的衣服丢了。可她的衣服丢了跟子邑有什么关系呢?因为会偷女孩子衣服的只有变态,而子邑是一个变态。

子邑为什么会是一个变态呢?从理论上来说,变态都是有着明显的外部表现的,比如说杂草一般的乱发下面露出饥渴的眼神,比如说会在头上罩着内裤去袭击行道的女孩,总之变态都是有征兆的。子邑的头发始终在标准线,精神的短发,端正的五官,衣服有些旧但胜在整洁,每天读读书然后吃饭睡觉,并无恶习。这样的他为什么是变态呢?因为苏打指着他的鼻子这么说了:

“你就是个变态。”

他从未想过自己会不会是变态,所以苏打说他是变态,那他只能是变态。这件事没什么可辩的,苏打是他唯一的朋友,苏打说的话就只能相信了。但是变态的身份确定了之后子邑脸一黑,他仔细想想有诸多不妙。

变态为什么要站在太阳底下呢?就算是变态也不应该接受这样的酷刑吧?子邑保持上半身的稳定,活动了一下酸麻的腿脚,思维还在四处游荡。

变态们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自由的人了,他们在精神上几乎不受世俗的约束,本该这样自由的人却在罚站,子邑觉得有点对不起大前辈们。他既不会袭击行道的女孩,也不会跳大象舞,这样的变态真真不如一个普通人。

他突然觉得他应该做点什么了。身为变态,他应该做点什么以改变这尴尬的现状。摆在他面前的选项有两个,一是放弃这个身份做回普通人,二是做出符合自己身份的事情。

他的内心几乎是全票通过了第一个选项,假如一个小时前面对苏打的那个他是变态,现在的他还有机会回到不是变态的日常当中。首先他需要一个证明,证明现在的这个自己不是变态。

赫拉克利特说过,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。

所以子邑想,昨天的自己和今天的自己是不同的人,不同的人就会有不同的思维想法,思维决定本质。要证明现在的他不是变态,他只能先搜索自己的思维,看看脑袋里有没有变态的想法。

自证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,特别是对于一个成天胡思乱想的人,想法过多,当他回头翻阅的时候不堪入目。很多人回首过去的时候总会产生‘这货是谁我不认识他’的想法,子邑姑且扛住了,他的想法都是符合逻辑的思考,但同时出现了另一个问题——自己到底想了什么东西?

这个问题是无解的,子邑摇摇头,刚起床十五分钟考虑的事情是昨夜的晚饭一定馊掉了,后十五分钟陷入了对早餐的新鲜度的思考中,再然后很多事情涌进了脑海。老师告诉他,想要弄清楚水池里水的体积,首先要关掉入水口的阀门。

对于‘如何关掉自己的思维’子邑陷入了长久的思考。

譬如大河东流,这是不可阻挡的大势,而子邑的思考也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停止的,子邑停止思考的时候只有自己死亡的一刻,可这也很暧昧,可能死亡之后还有一个他在不断的轮回中思考,那么思考什么时候有停下的意思呢?

这个问题真是极好的,子邑于是想,那么思考是不可能停止的,时间线交错,于是在任何时间都有这么一个你的存在,有人的存在,思维的存在就顺理成章。

结论,思考不会停止。

尽管子邑不是什么伟大的哲学家,思考出这样的问题还是很值得自豪的。然而这和他的处境没有半毛钱关系,思考和现实是没什么直接联系的,这点狄奥根尼也用行动证明了。因此他还是得站在大太阳底下,阳光从遮阳的书和手指的间隙漏下来,子邑歪头躲避。

期间他抬起头的时候和光线对上了,明晃晃的阳光晃花了眼,想起了一些琐碎的小事。

子邑家有一口废弃许久的深井,每次经过的时候他总探头往下看,太阳的照影在水面上很晃眼。低头看的时候,井里的倒影往往还有一个他,孤零零的一个人倒映在天空的倒影里,即使用苍蓝无褶的绸缎作背景,也掩盖不了明亮的照影只是一潭死水的事实。

太阳和它的照影一样明艳动人,人们无法直视真实的它,甚至没办法长时间注视他的照影。太阳是孤零零的一个,它孤零零发光发热,不会有人能做它的朋友,它也不需要朋友,大家都在仰望它的过程中死去,俯仰之间,真就是俯仰之间了。它和它的照影却永恒。

子邑突然想说一句听起来格调颇高的话:“瞬间与永恒,不可调和的两端。”子邑一下子感觉可以理解太阳了,他想他可以做太阳的朋友。但太阳是不想要朋友的,子邑只好作罢。

神游许久的子邑一直没有去想问题的关键所在——他甚至不知道苏打丢了什么颜色的衣服。不想或是不愿不得而知,或许一切只是子邑内心的企望,他企望一个不那么让他感到寂寞的插曲,让那一潭死水活过来。

……即便被人控诉成变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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传闻长时间站在太阳底下的人会得一种叫‘中暑’的病,害病的人会突然的昏厥,没人抢救的话会这么死过去;也传闻中暑的人会见到奇异的生物,那是蜃的化身,把人拖进它的幻想世界,时间一长,就再也出不来。

海市蜃楼是美好的,选择沉眠也是一种好想法。

可子邑是不想死的,所以他不想看到蜃,所以当面前的生灵出现的时候他下意识想拔腿跑路。这是一头通体雪白的狐狸,它看着他的时候,很人性化的眼神真情流露,子邑在它脸上看到了疑似嘲弄的表情,然后狐狸的表情渐渐温和起来。

除了被传说中的蜃干扰了视听,子邑想不出来还能有人外的生灵会拥有这样丰富的表情,狐狸在见到他的第一时间圆眼睛轻轻一转,一副计上心来的表情,如果它长着人类的脸大概这个表情是奸笑着的,惊讶之余子邑也只能惊叹一声:这家伙已经成精了。

关于狐狸看到他一副放下心来的样子,苏打说过子邑缺乏男子气概,的确子邑身高不够,算不得堂堂七尺大汉,拍着胸脯的时候也会莫名其妙气短,所以苏打的挖苦子邑反驳不得。

但,读书人的事,怎么能和粗鄙大汉相提并论,恁地辱没了斯文。

当时子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苏打,苏打用睥睨的眼神看着他,说你知道吗?这个世界上有一种鸟,受到攻击的时候就会把头扎进沙堆里,它自以为这样就能免疫攻击,你觉得它是不是傻?于是子邑立马不说话了。在苏打面前是没办法辩解的,子邑深刻理解了不能与之为敌的事实,从此总结起来‘三大注意’向苏打致敬。

狐狸脆生生的轻嗥把他从回忆中拖回来。

狐狸用白尾扫过他的裤腿,突然出现的狐狸突然的亲近让子邑很奇怪,这类生灵怎么会亲近一个堂堂七尺大汉的?就算还没到七尺,大汉总是算的,威胁总是有的,所以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很深的缘由——比如他其实在六十年前救下了这头狐狸,然后它来找他报恩了……嗯,绝不是高度和男子气概的问题。

桃源东行只有三个人居住,饭饱后的时间子邑都在木窗边上看着蚂蚁爬过,如果它们能稍微停留一下,他或许能分辨它们的不同,比如张三头大李四头小,这样下一次它们经过的时候他就不会无话可说,至少他可以和李四聊聊上次搬运的东西和张三的大头。

小蚂蚁是不会理解他的,可能第一次见面就是永别,蚂蚁有限的生命里不会思考这样的事情,它们没有寂寞的余裕。看着忙碌的小家伙们,子邑也不得不承认他是寂寞的,他想人类比蚂蚁更悠长的生命其实是用来寂寞的,于是有人在临死之前说不能工作是悲哀的,手头没事做了就会空闲下来,寂寞趁虚而入。

子邑是从头到尾都无所事事的人,寂寞是理所当然的事。苏打是他唯一的朋友,但这个朋友不能一直陪在身边,因为子邑并不是苏打唯一的朋友。子邑还是长久的寂寞着,寂寞的心火熊熊燃烧。大概因为子邑是很寂寞的啊,所以他才会成天胡思乱想,所以他会在这个时候萌发出这样一个想法也不足为奇——

他想和狐狸做朋友。太阳是无法做朋友的,蚂蚁也并不理会他,唯一和他有所亲近的就是这只白狐,况且它看起来是能听懂人话的。

千万个子邑中的一个,他想要这么做,这可能是唯一的分线,也可能是必然的选择。

“你好?”友好的关系从打招呼开始,子邑满脸堆笑凑近,白狐困倦时眼前突然出现扭曲可怖的面容,下意识在他脸上甩了一尾,然后轻盈的身姿跃动,消失在树丛里。

突然的出现,突然的离开,随性的生物都不可捉摸,子邑怅然若失。

“明明很和善啊,为什么……?”

苏打是随后到来的,女孩到来之前,白狐离开了他身边。女孩气喘吁吁跑过来,看到他还是一个人站在这里,唇红齿白,她笑意盈盈。

她是和微风一起来到的,葱茏树冠的落叶飞上了天空,同样从树冠出现的粉色不明物被体重限制,它轻轻落下,子邑伸手抓住。

他看到了自己手里提着的,她唯一一件浅粉色的衣服,女孩对他浅浅的笑。

于是他明白了,这个时候只有第二个选项才是合适的。

于是他抱住了行道的女孩,领走了属于变态的一巴掌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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